2019年3月25日星期一

為喜歡的酒寫書

為喜歡的酒寫書


  忽然很想為喜歡的酒寫一本書,是在台北閒逛一家有趣書局時冒起的念頭。
  先說一下那家「益品書屋」。它是家很有特色的書屋,賣的不是書,而是閱讀的空間與氛圍。讀者付100元新台幣就可以整天在寬敞、明淨的「大書房」隨意看架上的藏書(全部是超大碼的精裝書),書局內還有咖啡與茶,讀友愛喝多少杯都可以。是在這個空間無意中碰上一本叫 Chateau Palmer的書,邊看邊覺想到寫的過程一定趣味盎然,過癮非常。
  作者們以1961年的Palmer為引子,說到酒莊的歷史,說到英國將軍Charles Palmer在拿破崙戰爭末期的1814年如何邂逅酒莊主人遺嬬,買下莊園與田地,換上Palmer的名字,掛上了英國旗(今天酒莊仍同時掛着英、法兩國的旗幟)……
  書又仔細述說了Margaux村當地的Terroir(風土),講述這樣的風土如何形塑了Palmer的優雅,還有如何建了跟Chateau Pichon Baron比美的城堡……
  說到Palmer 這樣的名酒當然不能不說該如何喝。
  書的作者們沒用上品酒專家慣用的方式說要用甚麼杯,開瓶Air 多久,溫度管理如何,也沒說要做怎樣的food paing,只是勸大家放輕鬆點,按自己喜歡的方法就好。喜歡配羊架、鴿子料理固然好,佐食味道繁雜的中菜以至清飲也沒問題。年份嘛,有點Vintage的或偉大年份當然好,新年份或被視為平凡之年的酒也有值得期待的味道。如我等散漫隨興的酒徒,這樣的話深得我心。當然,作者們也知道,Palmer以至Margaux村的酒比較平易近人,不會像Pailliax村一些列級酒莊那樣內歛,需要時間才會展開「笑顏」。
不得不提的還有Palmer 98年推出的Second Label — Alter Ego”。酒莊取這個名字跟Palmer相關(連酒標也是Palmer 的倒影)又沒有給比下去,還有點點神秘感,選的人應記一功。剛開始喝紅酒的時候常碰上的就是Alter Ego,每次喝都留下好印像。
 寫這本書最過癮的大概還不是重溫酒的歷史、風土及人情,而是有機會肆意喝不同年份的Palmer,可以堂而皇之的理由以不同方法喝它,午餐的時候配點三文治、芝士固然可以,朋友共聚吃五個Coursedinner更是少不免多喝幾杯;夜了一個人靜靜看書也可以開一瓶獨自慢慢喝,文思枯竭下筆困難時更要開一支……。總之,喝喜歡的酒成了不用左顧右盼的「正經事」,有甚麼比這更好玩的Project
  只是,書要寫得好,寫得動人不容易。秘訣仍是要unlock 杯中搖晃美酒背後的秘密。如那本書所說:“What goes into the making of a grand cru is the mysterious trilogy of terroir, history and memory”。
 真要為喜歡的酒寫本書,該選那支酒好呢?


2019年3月1日星期五

反歧視路漫漫 「綠簿」動人心

綠簿旅友

  這年頭越是述說歷史大事世紀問題越要像烹小鮮般從細部入手,以個人經歷視點作進路,再讓主人翁的血肉故事連上歷史脈絡骨架,好讓歷史大事變得有人味濃郁,不再乾巴巴。年前的「雷霆救兵」(Saving Private Ryan)如是,前年的鄧苟克(Dunkirk)也如是。當然,烹小鮮不容易,強如「蝙蝠俠三部曲」的神級導演 Christopher NolanDunkirk也眼高手低,視點模糊散漫,個人看不清楚,歷史視野也欠奉。
「綠簿旅友」(Green Book)是成功作品。一黑一白兩個人一段八星期旅程,展現美國立國以來歧視黑人問題如何深植在美國特別是deep south各州的terroir(地土),成為風土的一部分,讓這些地方不時「長出」各種醜陋難以理解的暴力與凌辱行為,更令歧視黑人或非白人的「種子」長留人心,不管花多長時間,用甚麼方法仍根除不了。的確,最難改變的往往不是憲法、不是法律、不是體制,是人心。
  電影主人翁碰到的都是尋常百姓,沒有「烈血暴潮」(Mississippi Burning) 中的3K黨惡棍或濫權警察,各人都按習以為常的態度、方式「招待」那位穿州過省表演的黑人鋼琴家(Don Shirley),包括替他開車的意裔白人(Tony Lip)。可岐視就從尋常百姓的日常舉止滲出來,遮掩不住,也沒想過遮掩。
  在夜總會當睇場的Tony Lip 看到兩個黑人通渠工人用家中的杯喝水後,二話不說就把杯子扔進垃圾桶。為表演場地預備鋼琴的工人,隨意把汽水杯、食物袋留在鋼琴,要他清理時還拋下一句「佢哋(黑人)點都可以彈,無所謂」。阿拉巴馬州伯明翰市那家高級餐廳的經理,堅決拒絕作為表演嘉賓旳Don Shirley到餐廳進食,他說的時候禮數周到,一臉無辜,不住口請 Don Shirley包容餐廳的「long -held tradition」。這些跡近本能的反應不是憲法、法律調教出來,只能從心底而來。
  丟掉杯子、請Don 包容的一刻他們委實沒帶甚麼惡意,至少他們不感到自己有惡意,也不是刻意針對黑人鋼琴家,就是一派事情本該如此的姿態。只是,這份隨意隨心而來的偏見更可怕。要比的話,跟當年納粹治下德國普通公務員、民眾對待關在Ghettos 或集中營猶太人的情況有點相似。他們都覺得自己不過按本子辦事看守猶太人,不讓他們偷懶、逃走。電影「讀愛」中Kate Winslet 和其他集中營警衞對自己的工作就沒有甚麼罪惡感,甚至不明白為何被當成罪犯檢控。「綠簿旅友」成功之處正是把暗刻在人心深處的歧視在日常生活細節展現出來,教人難以避而不見。

  公平點說,美國為了克服歧視黑人這個國家「心魔」作了巨大努力,付出血的代價。年前採訪美國總統大選,特地到Illinois 州首府春田市(Springfield)走一趟,在舊州議會大樓遺址(Old State Building)和林肯總統圖書館盤垣了一天半,希望在在這解放黑奴的歷史現場追思政治巨人的成就與遺憾。
  1858年林肯就在舊州議會大樓發表反對黑奴制度的著名演說:「A house divided against itself cannot stand」。兩年後他當選總統,全力推動廢除黑奴的政綱。堅決反對解放黑人奴隸的南方各州很快自組邦聯政府 The Confederacy), 自組軍隊跟聯邦政府軍對抗。長達四年多的血戰中雙方估計有超過七十萬人陣亡,比美軍在一、二次大戰陣亡的總數還要多。到血戰的尾聲,林肯成功在國會兩院通過憲法第十三修正案,正式從憲法上把奴隸制度定為非法,算是結束了美國歷時幾百年的黑奴制度。
  可惜,血流成河的戰爭,七十萬士兵灰飛煙滅,加上一位總統的生命(林肯被刺殺),只成功改變了憲法的規定,沒能顯著改變黑人的處境。沒有土地、謀生能力的大批南方各州黑人仍得依附著前奴隷主,他們面對的歧視以至蔑視沒有分毫改變。
  慘烈的內戰還帶來意想不到的後遺症。內戰中倖存的南方各州軍民軍把陣亡戰士屍骨埋在家鄉故里,卻沒有把仇恨、歧視一起埋掉,而是用不同方式牢記為保護家鄉風土風俗的慘烈,把破壞南方傳統引發戰爭的敵人點滴記在心頭。
  此後有接近一百年,南方四個州份如阿拉巴馬州、密西西比州民眾視推動解放黑奴的共和黨為死敵,在總統選舉中來個「一票不投共和黨」(選舉人票)。代表南方反抗象徵的邦聯旗幟(Confederate flag)在大量民居以至地方政府範圍展示,南方各州不少民間團體還經常舉辦模擬南北戰爭的war game,以示不忘歷史及當年的犧牲。這些政治社會活動把歷史、文化、社群身份認同包括新仇舊恨都滲進風土中,要扭轉他們對黑人的stereotype 真不知從何說起。

  戰爭以外,美國也透過非暴力群眾運動求變。最著名是民權領袖馬丁路德金的Civil disobedience movement。他希望扭轉制度上、法例上對黑人的歧視,包括臭名遠播的隔離政策(Segregation),從而撼動幾百年來綁在黑人身上的有形無形枷鎖。直到1950年代,南方各州仍厲行種族隔離政策,黑人學生不能與白人學生同校;公共汽車內有大量為白人保留的座位,黑人不能佔坐;餐廳、公眾地方、購物安排同樣壁壘分明。Green Book 中黑人鋼琴家想拿西裝試身立時被商店職員喝止,怕的正是他「沾污」新衣,令白人顧客卻步。
  馬丁路德金的努力不能算沒有成效,他的「I have a dreamspeech及在華盛頓的二十五萬人集會震動政壇,促成了民主黨詹森總統着力在1964年推動通過民權法案,賦予黑人受平等對待的權利,各種各樣的種族隔離政策、歧視性做法正式因為不合法而告一段落。
  法律的改變、政策的改變到頭來仍是皮相的改變,歧視只是被壓在水面下,南方各州的民心並未真正轉過來,倒是政治取態再來個180度轉變。自民主黨人推動通過多項平權法案為黑人請命後,原為民主黨票倉的南方各州立時全部易幟,變成支持共和黨的重鎮,50多年後的今天仍沒分別。民主黨總統候選人不管白人還是黑人,不管是男還是女都無法在南方取勝。

 當然,進入法律的平權時代後,黑人的舞台無疑拓闊了。有了首位黑人最高法院法官 Thurgood Marshall,有了首位黑人國務卿鮑威爾。
  2008年,美國選出第一位黑人總統,算是把黑人從政的glass ceiling 打破。在芝加哥Grant Park(紀念在內戰中大破南方軍的聯邦軍司令Ulysses Grant的公園)發表勝利演說的奧巴馬高呼「Change has come to America」,很多評論高舉他的勝選為種族融和揭開新一頁,身在現場的自己除了嚐到Lake Michigan 深秋的寒風外,彷彿也感受到歷史風向的改變。
  卻原來奧巴馬、鮑威爾都不過是另一個Don Shirley,只有站在舞台才能避過隔閡與歧視,走下舞台就得跟歧視的幽靈奮戰。繼奧巴馬上台的特朗普不但全面推倒奧巴馬定下的政策,更把他象徵的種族、社會共融棄如弊屣,高舉白人優越的旗幟,並以此深深打動不少白人選民;而公然歧視及鼓吹歧視的言論再次浮上水面,不再遮遮掩掩。


  一百五十多年來,美國人改了憲法,立了平權法例,選了黑人總統,歧視的心魔卻仍然在美國公路上遊蕩。Green Book中有這麼一句鼓勵的話,「改變人心靠的是勇氣」(it takes courage to change people's hearts)。很希望這句話能成真,可惜人心有時比頑石更剛硬,帶着歷史積澱偏見、歧視的心更是如此。Don Shirley 的勇氣或許感動了Tony Lip及他的家人,不讓他到餐廳晚餐的經理、酒吧中滋擾他的顧客卻始終不為所動。但願有更多人拿出勇氣讓大家能直面歧視的扭曲與醜陋,帶來人心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