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23日星期四

令人感動的電郵


一封來自蘇格蘭船公司的電郵居然讓我感動了一個早上,委實有些莫明其妙。來自CalMac 渡輪的電郵説,公司恢復來往蘇格蘭西海岸島嶼的渡輪服務,歡迎舊雨新知預訂人、車船票,再次踏足各有特色小島。

船公司在郵件不忘附加短片提醒大家已引入新的防疫措施,包括社交距離及增設潔手液等。不過,讓我感動的是片段中看到久違的登船碼頭,寛敞開揚的船艙景緻,還有蘇格蘭西海岸小島的獨特景色。

幾年前第一次到訪Islay這個蘇格蘭Single Malt Whisky 聖地,開的車就是從片段的碼頭登上 CalMac 渡輪,還在船艙cafe看了有關George Orwell軼事的旅遊小冊子,「嘆過」從Ardbeg (ten) 這令人精精神一振的好酒。

那可真是一次美好的旅程,從Glasgow開車沿A82A83公路向西走,穿越叫 rest and be thankful 的山隘,經過Inveraray, Tarbert 等小鎮,然後到達叫Kennacraig 的小港口登船。當汽車渡輪抵達,大伙排隊開車登船時,那份新鮮感及興奮到現在仍然忘不了。

渡輪上沒有甚麼豪華設施,只有提供簡單熱食的小 cafe,讓大家來一點Fish & ChipsPies、熱湯、Coffee & Tea,還有馳名世界的蘇格蘭Single Malt Whisky

那回在渡輪上只喝了一杯Earl Grey 和一件熱批,卻感到一份難以言傳的愜意舒適,紅茶格外清香,熱批份外美味。也許,舌頭、味蕾都因為今次威士忌之旅的小確幸而激活了。

渡輪快到Islay時,特地從船艙走上夾板,眺望島上東側的三家酒廠:laphroaig Lagavulin Ardbeg 。它們不是甚麼輝煌亮麗的建築,只有白色外牆髹上酒廠的名字。隨着船徐徐靠近威士忌「聖地」,酒徒對美酒的期待從喉頭冒起,巴不得立時來一dram BowmoreArdbeg,止住那份飢渴。

幾十秒的短片勾起了一段段美好的回憶,正在小島香港「禁足」的我怎能不感觸、感動的鼻子有點酸。

 


2020年3月20日星期五

遇見巨艦「大和」



四處封城封閘,想賞櫻大概要等明年了。日本疫情仍發燒,東京都知事小池百合子已提醒民眾不要大量聚集在上野公園賞櫻,大概京都的橋與哲學之道、鐮倉的櫻花隧道今年也熱鬧不起來,畢竟病毒最愛湊熱鬧,人越多找到越多宿主。希望明年春暖花開的時候再好好賞賞一期一會的櫻花吧。
自己算是幸運,二月初疫情剛起時到日本逛了「中國」、廣島一帶逛了一圈,走訪了戰爭史赫赫有名的廣島縣吳軍港和在當地的大和艦紀念館。吳市明治時代已是日本四大海軍基地或鎮守府,日俄海戰戰神東鄉平八郎曾是吳的司令官。多艘歷史揚名的日本戰艦如赤城、陸奧以及大和等就是在吳市海軍船廠打造然後入列服役。

作為大炮巨艦頂峯的大和艦沒立下甚麼戰功,倒充滿悲情的味道。建造的時候本被視為日本海軍皇牌武器,建造過程嚴格保密,而技術在比當時的英美主力艦(battleship)有過之而無不反。很不幸,二戰已不是巨艦大炮的年代,立體作戰才是正道。坐擁巨炮的主力艦如「大和」面對航母起飛的魚雷機,俯衝轟炸機圍攻根本沒有勝算,幸運的靠艦隊以戰艦、飛機護航避過沉沒命運,稍稍護衛不周身中幾枚炸彈及魚雷就免不了葬身大海。作為皇牌的「大和」最後任務居然是向進攻沖繩的美軍艦隊發動「海上特攻」(即送死),結果剛離開基地不久就被發現及圍攻,連沖繩的影兒也未見就沉沒海底。以一艦火力十足的七萬噸巨艦而言,它可真是出現在Wrong place at the wrong time,非常悲情。

「大和」號沒甚麼輝煌戰蹟,跟前輩「三笠」全殲俄羅斯波羅的海艦隊不可同日而語;但對我等喜歡砌模型的60後而言卻是戰艦的完美化身。唸書時有同學買了一副1/350的大和模型,其他同學知道後雙眼發光,嚷着要觀賞他的成品。過了一個多星期,大伙到朋友家中來一趟朝聖之旅,看着完成了的模型恨得口水也是幾乎流下。模型大和艦各種細部都一絲不苟,從艦索到小型防空炮到桅杆到司令塔齊備,教人悠然想到真實的巨艦肯定是工匠技藝的極致。
大和艦1945年沉沒海底,年前的深海搜索找到一些殘骸,但跟當年建成下水時的英姿不可同日而語。不過,吳市大和博物館擺放了1/10的巨型大和模型,各種組件按原本船廠設計圖裝嵌,教人禁不住繞船上上下下看了又看,照片更是360度般高炒低炒拍個不停。1/10 大和比1個籃球場還要大,巨艦實物的規模只怕大得難以想像。
開了眼界不到一個月,大和博物館傳來訊息,指因應武肺疫情要閉館以免公眾聚集。心想,跟巨艦算有點緣,在疫潮未失控前圓了造訪的心願。只希望疫情早點退燒,模型fans 可早些拜訪世紀戰艦。


2020年3月14日星期六

歷史開阿富汗的玩笑



知道美國特使跟阿富汗塔利班遊擊隊代表達成停火協議,同意未來一年多全面撤軍後即時想到Christian Caryl寫的《歷史的反叛》(Strange Rebels: 1979 and the Birth of the 21st century)。
阿富汗只是書談到的其中一個重要地方,其他還有中國、英國、伊朗。就在1979年,中、英、伊朗幾個地方出現改天換地的人事、政治變化,把歷史推向拐點,扭轉全球走向以及21世紀的發展。這一年中國第二代強人鄧小平全面掌權,開展改革開放,令中國出現40年經濟飛躍。英國則出了位鐵娘子首相戴卓爾夫人,還有她的市場經濟改革,讓全球政治思潮向右轉。阿富汗旁邊的伊朗則有伊斯蘭革命,大幅改變中東地區的政治、宗教版圖。
想不到的是,向來沒出現在歷史雷達的阿富汗同樣成為推動歷史走向的力量。在這一年,蘇聯為了收拾阿富汗內部政爭殘局揮軍開入喀布爾及其他地區,扶植傀儡政權,正式開啟阿富汗人反異教徒、外國人的聖戰,各種各樣的聖戰組織正正是隨內戰崛起,包括發動911恐襲的阿蓋達和剛與美國簽和約的塔利班。
不過,《歷史的反叛》對蘇軍入侵過程沒著墨太多,反而集中講述入侵前後阿富汗的巨大變化。根據Caryl 的分析,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阿富汗絕非軍閥割據內戰頻仍的國度,而是有點像峇里島及不丹之類的「世外桃源」,並且是當年「嬉皮小徑」重要一環。西方年輕人可以從伊斯坦堡坐順風車穿越伊朗到阿富汗,再到尼泊爾的加德滿都。最重要的是,沿途都不難找到「嬉皮士」的至愛:上好的大麻煙草。當時阿富汗人最愛跟路過的外國旅客閒聊,再分享當地生產的優質大麻,西方旅客(背包客)大都會記得當地的慵懶、輕鬆。
他們走在首都咯布爾街頭可以大啖土耳其烤肉、喝老酒,穿梭美妙的考古遺跡(包括到距離咯布爾一天車程的巴米揚大佛);有點錢的則可以住進洲際大飯店,享受現代奢華享受。
阿富汗民眾不但友善有禮,也很隨性隨意。旅客不難看到沒蓋面紗在街頭抽煙的婦女,還可以找到Billy Joel Eagles的黑膠唱片。沒有人執行嚴格清規戒律,不同教派、種族之間保持一種互不干涉和平共處的平衡,阿富汗政府並可以在東西方冷戰中不選邊及左右逢源。

事情從七十年代中開始變壞,蘇聯為了抗衡美國在中東、伊朗勢力開始積極扶植阿富汗左翼政黨,給予軍事、經濟援助。當這些左翼政黨掌權後,他們意圖以馬列主義、工業化計劃取代伊斯蘭教及與此相關的部落、地方勢力,打破阿富汗不同地區各自為政及「山高皇帝遠」的 寛容空間,逼使各種族、教派嚴分敵我,從走向你死啦我活的權鬥。
1979年,眼見阿富汗共黨始終沒法穩住全國政權,蘇聯老大哥決定親自出手,以正規的40軍為主力大舉開進咯布爾,再分兵各處清剿反對力量,開始了漫長的十年慎戰或聖戰。
這場聖戰讓阿富汗人民吃盡苦頭(死傷難以估計),令當地人越來越種族、教派本位,也令極端伊斯蘭教派以對抗撤旦(蘇聯)打聖戰為號召迅速壯大,塔利班就是表表者。九十年代他們一度掌握全國政權,厲行極端宗教規條,肆意破壞古蹟如巴米揚大佛,把曾充斥咯布爾街頭的異國文化一掃而空。

2001911後美國成了派軍進入阿富汗的「新撒旦」。可近十九年的征伐駐紥帶來的不是政治穩定或多元化,而是喚起新一場聖戰,讓極端教派有再次冒起的機會,塔利班就在美軍漫長進駐後重振勢力捲土重來。而美國經過長期消耗戰後朝野上下皆疲,終於決定抽身全面撤走軍隊,任由阿富汗人自行解決問題。
問題是美軍撤退留下的不是一個穩定、共融的國家,而是極端教義盛行的failed state,搞不好甚至再來一次塔利班執政,重回九十年代的黑暗歲月。至於670年代的慵懶輕鬆大概永遠不會重臨阿富汗。

延伸閱讀:《歷史的反叛》,Christian Caryl 著,林添貴譯,八旗文化,2014


2020年3月4日星期三

從「原酒」體會威士忌初心



前幾天一次小酒局(只有酒友五人),朋友端出一支已很少在wine shop 或免稅店看到的Laphroaig 10 ,讓大家喝過紅酒後醒一醒。開瓶的剎那已嗅到Laphroaig 獨有的泥煤芳香,輕呷一口滿咀它的招牌味道(有說是醫院味),即時勾起十多年前初遇Laphroaig時的驚訝與驚艷(視乎是否接受得了它的粗),印像比後來喝的15、18以至25年深刻,更不要說那些甚麼Quarter cask之流
其實不僅 Laphroaig 10這入門酒不易在市場找到,其他蘇格蘭威士忌酒廠似乎都不約而同減少推售自己的入門酒(個人比較傾向叫它們作原,反而着意以儲存在不同酒桶的新產品招徠,例如強調有兩、三年儲存在 sherry cask 、西班牙橡木桶,以至紅酒桶,希望以新鮮感、神秘感取勝;畢竟,把熟成中的威士忌放進不同酒桶除了令顏色有變外,在味道、香氣上也可能增添一些特色,擴闊想像的空間。
路過機場免稅店以至商場的酒舖,很容易看到各大蘇格蘭威士忌品牌都在主打浸潤過不同酒桶的合成品,還改了別緻及惹人遐想的名字,以吸引酒友及買手信旅客的眼球。
可對我等old fashion 酒友來說,酒廠的入門酒才是認識這個品牌威士忌的原點,也是最好的方法。Single Malt Whisky廠的入門酒如Laphroaig 10、ARDBEG 10、Bruichladdich (The Classic Laddie)、Glenmorangie 10、Bowmore 10、Highland Park 10……等一向是酒廠面向廣大酒友的起步點,可以說形同酒廠的原酒;不管是crossover 不同酒桶的新產品,或年份酒如18、21、25年都是建立在這些入門酒之上。
此外,入門酒也是酒廠招徠新酒友、酒迷的重要武器,因為它們價錢比較相宜,酒友們比較願意在酒吧、pub嚐一嚐。若果能在試飲的一dram讓酒友們留下印像,讓喝的人感到這支威士忌別有性格,他們不但可能在酒吧再喝或升級喝15年、18年的產品,還可能到酒舖或免稅店買一支放在家中睇門口。酒廠們怎能不努力造好自己的原酒,盡可能吸引新的飲家呢?
喝過原酒後,大家就能明白不同酒廠的取捨、偏好以至初心。有的主打清甜,有的泥煤氣息濃得化不開,有的端正圓渾,有的後勁凌厲齒頰留香,有的毫不妥協愛恨分明,有的粗擴得令人精神一振。究竟喜歡那一種口味當然由個人決定,但至少能理解到Ardbeg 為何是 Ardbeg 、 Laphroaig 為何是Laphroaig、Glenmorangie 是 Glenmorangie ;相對之下,新酒越出越多,包裝越來越堂煌的Macallan 不但找不到「原酒」,連原味也搞不清楚了。

其實到各威士忌酒廠參觀及試飲時,酒侍都會端出幾種不同年份、特色的酒讓訪客品嚐,第一杯試的通常就是原酒,原因正是要以此為 benchmark ,讓酒友們可以「信步」入門,逐步進入釀酒師打造的世界。
寫着寫着,禁不住倒一dram Glenmorangie  10喝,登時想起在蘇格蘭高地初遇這支金黃色標記好酒時的光景,還有那位笑容跟陽光一般耀燦的女酒侍。

2019年3月25日星期一

為喜歡的酒寫書

為喜歡的酒寫書


  忽然很想為喜歡的酒寫一本書,是在台北閒逛一家有趣書局時冒起的念頭。
  先說一下那家「益品書屋」。它是家很有特色的書屋,賣的不是書,而是閱讀的空間與氛圍。讀者付100元新台幣就可以整天在寬敞、明淨的「大書房」隨意看架上的藏書(全部是超大碼的精裝書),書局內還有咖啡與茶,讀友愛喝多少杯都可以。是在這個空間無意中碰上一本叫 Chateau Palmer的書,邊看邊覺想到寫的過程一定趣味盎然,過癮非常。
  作者們以1961年的Palmer為引子,說到酒莊的歷史,說到英國將軍Charles Palmer在拿破崙戰爭末期的1814年如何邂逅酒莊主人遺嬬,買下莊園與田地,換上Palmer的名字,掛上了英國旗(今天酒莊仍同時掛着英、法兩國的旗幟)……
  書又仔細述說了Margaux村當地的Terroir(風土),講述這樣的風土如何形塑了Palmer的優雅,還有如何建了跟Chateau Pichon Baron比美的城堡……
  說到Palmer 這樣的名酒當然不能不說該如何喝。
  書的作者們沒用上品酒專家慣用的方式說要用甚麼杯,開瓶Air 多久,溫度管理如何,也沒說要做怎樣的food paing,只是勸大家放輕鬆點,按自己喜歡的方法就好。喜歡配羊架、鴿子料理固然好,佐食味道繁雜的中菜以至清飲也沒問題。年份嘛,有點Vintage的或偉大年份當然好,新年份或被視為平凡之年的酒也有值得期待的味道。如我等散漫隨興的酒徒,這樣的話深得我心。當然,作者們也知道,Palmer以至Margaux村的酒比較平易近人,不會像Pailliax村一些列級酒莊那樣內歛,需要時間才會展開「笑顏」。
不得不提的還有Palmer 98年推出的Second Label — Alter Ego”。酒莊取這個名字跟Palmer相關(連酒標也是Palmer 的倒影)又沒有給比下去,還有點點神秘感,選的人應記一功。剛開始喝紅酒的時候常碰上的就是Alter Ego,每次喝都留下好印像。
 寫這本書最過癮的大概還不是重溫酒的歷史、風土及人情,而是有機會肆意喝不同年份的Palmer,可以堂而皇之的理由以不同方法喝它,午餐的時候配點三文治、芝士固然可以,朋友共聚吃五個Coursedinner更是少不免多喝幾杯;夜了一個人靜靜看書也可以開一瓶獨自慢慢喝,文思枯竭下筆困難時更要開一支……。總之,喝喜歡的酒成了不用左顧右盼的「正經事」,有甚麼比這更好玩的Project
  只是,書要寫得好,寫得動人不容易。秘訣仍是要unlock 杯中搖晃美酒背後的秘密。如那本書所說:“What goes into the making of a grand cru is the mysterious trilogy of terroir, history and memory”。
 真要為喜歡的酒寫本書,該選那支酒好呢?


2019年3月1日星期五

反歧視路漫漫 「綠簿」動人心

綠簿旅友

  這年頭越是述說歷史大事世紀問題越要像烹小鮮般從細部入手,以個人經歷視點作進路,再讓主人翁的血肉故事連上歷史脈絡骨架,好讓歷史大事變得有人味濃郁,不再乾巴巴。年前的「雷霆救兵」(Saving Private Ryan)如是,前年的鄧苟克(Dunkirk)也如是。當然,烹小鮮不容易,強如「蝙蝠俠三部曲」的神級導演 Christopher NolanDunkirk也眼高手低,視點模糊散漫,個人看不清楚,歷史視野也欠奉。
「綠簿旅友」(Green Book)是成功作品。一黑一白兩個人一段八星期旅程,展現美國立國以來歧視黑人問題如何深植在美國特別是deep south各州的terroir(地土),成為風土的一部分,讓這些地方不時「長出」各種醜陋難以理解的暴力與凌辱行為,更令歧視黑人或非白人的「種子」長留人心,不管花多長時間,用甚麼方法仍根除不了。的確,最難改變的往往不是憲法、不是法律、不是體制,是人心。
  電影主人翁碰到的都是尋常百姓,沒有「烈血暴潮」(Mississippi Burning) 中的3K黨惡棍或濫權警察,各人都按習以為常的態度、方式「招待」那位穿州過省表演的黑人鋼琴家(Don Shirley),包括替他開車的意裔白人(Tony Lip)。可岐視就從尋常百姓的日常舉止滲出來,遮掩不住,也沒想過遮掩。
  在夜總會當睇場的Tony Lip 看到兩個黑人通渠工人用家中的杯喝水後,二話不說就把杯子扔進垃圾桶。為表演場地預備鋼琴的工人,隨意把汽水杯、食物袋留在鋼琴,要他清理時還拋下一句「佢哋(黑人)點都可以彈,無所謂」。阿拉巴馬州伯明翰市那家高級餐廳的經理,堅決拒絕作為表演嘉賓旳Don Shirley到餐廳進食,他說的時候禮數周到,一臉無辜,不住口請 Don Shirley包容餐廳的「long -held tradition」。這些跡近本能的反應不是憲法、法律調教出來,只能從心底而來。
  丟掉杯子、請Don 包容的一刻他們委實沒帶甚麼惡意,至少他們不感到自己有惡意,也不是刻意針對黑人鋼琴家,就是一派事情本該如此的姿態。只是,這份隨意隨心而來的偏見更可怕。要比的話,跟當年納粹治下德國普通公務員、民眾對待關在Ghettos 或集中營猶太人的情況有點相似。他們都覺得自己不過按本子辦事看守猶太人,不讓他們偷懶、逃走。電影「讀愛」中Kate Winslet 和其他集中營警衞對自己的工作就沒有甚麼罪惡感,甚至不明白為何被當成罪犯檢控。「綠簿旅友」成功之處正是把暗刻在人心深處的歧視在日常生活細節展現出來,教人難以避而不見。

  公平點說,美國為了克服歧視黑人這個國家「心魔」作了巨大努力,付出血的代價。年前採訪美國總統大選,特地到Illinois 州首府春田市(Springfield)走一趟,在舊州議會大樓遺址(Old State Building)和林肯總統圖書館盤垣了一天半,希望在在這解放黑奴的歷史現場追思政治巨人的成就與遺憾。
  1858年林肯就在舊州議會大樓發表反對黑奴制度的著名演說:「A house divided against itself cannot stand」。兩年後他當選總統,全力推動廢除黑奴的政綱。堅決反對解放黑人奴隸的南方各州很快自組邦聯政府 The Confederacy), 自組軍隊跟聯邦政府軍對抗。長達四年多的血戰中雙方估計有超過七十萬人陣亡,比美軍在一、二次大戰陣亡的總數還要多。到血戰的尾聲,林肯成功在國會兩院通過憲法第十三修正案,正式從憲法上把奴隸制度定為非法,算是結束了美國歷時幾百年的黑奴制度。
  可惜,血流成河的戰爭,七十萬士兵灰飛煙滅,加上一位總統的生命(林肯被刺殺),只成功改變了憲法的規定,沒能顯著改變黑人的處境。沒有土地、謀生能力的大批南方各州黑人仍得依附著前奴隷主,他們面對的歧視以至蔑視沒有分毫改變。
  慘烈的內戰還帶來意想不到的後遺症。內戰中倖存的南方各州軍民軍把陣亡戰士屍骨埋在家鄉故里,卻沒有把仇恨、歧視一起埋掉,而是用不同方式牢記為保護家鄉風土風俗的慘烈,把破壞南方傳統引發戰爭的敵人點滴記在心頭。
  此後有接近一百年,南方四個州份如阿拉巴馬州、密西西比州民眾視推動解放黑奴的共和黨為死敵,在總統選舉中來個「一票不投共和黨」(選舉人票)。代表南方反抗象徵的邦聯旗幟(Confederate flag)在大量民居以至地方政府範圍展示,南方各州不少民間團體還經常舉辦模擬南北戰爭的war game,以示不忘歷史及當年的犧牲。這些政治社會活動把歷史、文化、社群身份認同包括新仇舊恨都滲進風土中,要扭轉他們對黑人的stereotype 真不知從何說起。

  戰爭以外,美國也透過非暴力群眾運動求變。最著名是民權領袖馬丁路德金的Civil disobedience movement。他希望扭轉制度上、法例上對黑人的歧視,包括臭名遠播的隔離政策(Segregation),從而撼動幾百年來綁在黑人身上的有形無形枷鎖。直到1950年代,南方各州仍厲行種族隔離政策,黑人學生不能與白人學生同校;公共汽車內有大量為白人保留的座位,黑人不能佔坐;餐廳、公眾地方、購物安排同樣壁壘分明。Green Book 中黑人鋼琴家想拿西裝試身立時被商店職員喝止,怕的正是他「沾污」新衣,令白人顧客卻步。
  馬丁路德金的努力不能算沒有成效,他的「I have a dreamspeech及在華盛頓的二十五萬人集會震動政壇,促成了民主黨詹森總統着力在1964年推動通過民權法案,賦予黑人受平等對待的權利,各種各樣的種族隔離政策、歧視性做法正式因為不合法而告一段落。
  法律的改變、政策的改變到頭來仍是皮相的改變,歧視只是被壓在水面下,南方各州的民心並未真正轉過來,倒是政治取態再來個180度轉變。自民主黨人推動通過多項平權法案為黑人請命後,原為民主黨票倉的南方各州立時全部易幟,變成支持共和黨的重鎮,50多年後的今天仍沒分別。民主黨總統候選人不管白人還是黑人,不管是男還是女都無法在南方取勝。

 當然,進入法律的平權時代後,黑人的舞台無疑拓闊了。有了首位黑人最高法院法官 Thurgood Marshall,有了首位黑人國務卿鮑威爾。
  2008年,美國選出第一位黑人總統,算是把黑人從政的glass ceiling 打破。在芝加哥Grant Park(紀念在內戰中大破南方軍的聯邦軍司令Ulysses Grant的公園)發表勝利演說的奧巴馬高呼「Change has come to America」,很多評論高舉他的勝選為種族融和揭開新一頁,身在現場的自己除了嚐到Lake Michigan 深秋的寒風外,彷彿也感受到歷史風向的改變。
  卻原來奧巴馬、鮑威爾都不過是另一個Don Shirley,只有站在舞台才能避過隔閡與歧視,走下舞台就得跟歧視的幽靈奮戰。繼奧巴馬上台的特朗普不但全面推倒奧巴馬定下的政策,更把他象徵的種族、社會共融棄如弊屣,高舉白人優越的旗幟,並以此深深打動不少白人選民;而公然歧視及鼓吹歧視的言論再次浮上水面,不再遮遮掩掩。


  一百五十多年來,美國人改了憲法,立了平權法例,選了黑人總統,歧視的心魔卻仍然在美國公路上遊蕩。Green Book中有這麼一句鼓勵的話,「改變人心靠的是勇氣」(it takes courage to change people's hearts)。很希望這句話能成真,可惜人心有時比頑石更剛硬,帶着歷史積澱偏見、歧視的心更是如此。Don Shirley 的勇氣或許感動了Tony Lip及他的家人,不讓他到餐廳晚餐的經理、酒吧中滋擾他的顧客卻始終不為所動。但願有更多人拿出勇氣讓大家能直面歧視的扭曲與醜陋,帶來人心的改變。

2019年2月24日星期日

「潛行浩劫」中的Vodka



  對酒徒來說,最難答的問題莫過於「死前最想飲的一支酒、三支酒或N支酒……」之類。畢竟想喝的、喜歡的、未喝過的酒太多,不易狠心選擇某幾支而放棄其他。
  若果問快要上陣的士兵想喝甚麼酒,他們大概不會左挑右選,而是選最接近家鄉、最能解鄉愁的酒,英國軍團可能會選威士忌,法軍可能會選紅酒或拔蘭地,俄軍或蘇軍則肯定是Vodka。
  最近看了一齣叫潛行浩劫96小時」(KURSK) 的電影,說的是2000年俄羅斯新型潛艇發生海難的故事。潛艇水手出發前的宴會固然大喝Vodka,來個痛快;當潛艇受創沉入海底,生命開始倒數時,苦苦撐持待救的水手們忽然找到Vodka ,大家登時亢奮莫名,邊喝邊唱着象徵水手同袍情誼的小曲。一時間豪氣勃發,一派快意恩仇昂首迎向死亡的姿態。在那一刻,委實沒有比Vodka更適合的酒,也沒有比Vodka 讓垂死的水手們更接近家鄉。
  向來有一點點幽閉恐懼症Claustrophobia),對形同狹小密室的潛艇有份抗拒,對發生在潛艇的故事通常有點hesitate。不過,「潛行浩劫」的故事開展得相當自然,從基地小鎮的人情友情開始,入局比較容易。
  潛艇畢竟是密閉狹窄空間,發生事故後那份逃生無門在船艙坐以待救/待斃的處境始終教人泛起輕微窒息感,連呼吸也有點不暢順。潛行浩劫就把這份窒息感不折不扣的呈現,教人禁不住為船員的困境而難過。

  教人感觸還有那份沉鬱。Kursk號潛艇本是俄國海軍的驕傲,可在帝國斜陽下卻不幸成了恥辱的象徵。船員的生死就在驕傲與恥辱中徘徊來去,命運不得不在人道救援與僵化官僚間擺蕩。最終為了保住那份驕傲,維護永遠不會認錯的僵化官僚,船員不管如何奮力求生,如何互相扶持鼓勵,如何不讓絕望吞噬求生動力,仍脫不了受困無援而死的命運。
  剩下的是一幀幀穿着軍服滿臉英氣的照片,一個個哭斷腸的遺孤,還有一個擠滿無能高階軍官的葬禮。在那一刻,沒有人再舉杯喝Vodka,因為原來舉杯的人已長眠深海。

P.S.看過電影忽然想起三套車這首俄羅斯民歌。曲調有些悲涼沉鬱,跟電影的感覺好像很搭配。